為什么要寫我們?我們是誰?一群被該死的分數打得遍體鱗傷的倒霉蛋!得,還是去寫寫那些成功的吧,給后來的哥兒們樹個典范嘛。怎么,想把哥兒們立成反面典型警示后人?別別別,我……
他們將腦袋瑟縮在高高豎起的衣領里,面容像此時京城的暮色蕭颯而冰冷,上面寫滿了一個外鄉年輕人特有的落寞,和在書山題海中蟄居已久的困頓。眼神閃閃爍爍:惶惑、逃避、自嘲……
那時的我就站在他們的“家”里,沒法形容的零亂和灰撲撲的氣息。鋪天蓋地的復習資料是小屋的景觀。我從來沒想到在聲名赫赫的名牌大學圍墻外,在尋常巷陌的大雜院、小平房甚至破敗荒涼的巴溝村,聚居著一群年輕而心懷夢想的他們,一年又一年,如鴕鳥般孜孜行走在象牙塔的一隅。
他們管自己叫“考研專業戶”。
很多次我在心里大叫:我要死了!我要發瘋了!我不干了!”
“我不能一輩子就這樣完了!我出來的目的就不是平平淡淡,我不敢想將來,許多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這社會變數太多!我能做什么?沒有其他的技能,像個廢物!”黃宇鋒(化名)抱著頭,一只手激動地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沖著我一口氣地叫道。
這個面色蒼白的土家族年輕人,兩年前毅然辭去家鄉貴州的工作奔向京城,在知識就是力量的時代,他要用知識重新鍛造自己;當然,最重要的是,拿下一頂高含金量的碩士帽,牌子越硬越好,他要用這個撞開那些令人艷羨的名企高職的大門。兩年過去了,然而……
“不考?不甘心呀!我不服輸,自己不比別人笨,為什么不考?”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反詰道,嘴角隨即漾起一絲自尊的冷笑。
“可是,考上了又怎么樣呢?”他耷拉下腦袋,反復自言自語,夢囈一般:“考上了又怎么樣呢?我已經28歲了,年齡這么大。現在二十四五歲的碩士最受歡迎,像我們這樣畢業后都三十好幾的人,誰要呢?”
黃宇鋒租住的小屋就在北大小東門外的大雜院里,這兒每家每戶幾乎常年駐扎著考研的。此處緊靠大學,蹭課蹭教室方便,信息靈通,上各種考研輔導班、串講班也方便,早聽說各路考研大師的“真傳”有四兩撥千斤的妙處,不可不聽。當然,一個月150元的租金,上哪兒找去?
他的屋子像只鴿籠,走進去你只會想到上床,因為沒法站也沒法坐。一張鐵架上下床占去了大半空間,地上一片狼藉。
黃宇鋒在這兒一住就是兩年,因為屢戰屢敗。
從一個來自偏遠外省失意者的眼光看過去,北京陌生而冰冷。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這個城市的精彩內核之間是隔了重重樊籬的,他只能旁觀而無法觸摸這種精彩。他必須跨越。考了兩年民族大學經濟系,未中;今年一咬牙就報考了北大。
他依然每天去北大三教看書,那兒是考研游擊隊苦讀的“根據地”。可是,晚上燈熄得太早了!11點校工就不停地吆喝著趕人,因為要打掃衛生了。沒法兒,他只得捧著一堆資料,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地趕地兒,想再多看一會兒多看一會兒……
他跟我談起母校--那所在京城誰也不曾聽說過的貴州某大學和畢業后像溫吞水一樣的日子。他分到一家國有汽車配件廠做銷售,收入還過得去。書生意氣和沉默內向的性格使他成了單位里的“另類”,沒法和同事溝通,經常逃離辦公室。“不開心,沒有激情,很委靡,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我想換個環境。”他說。
每次他都敗在英語上,3分、5分把他打得落花流水。
“我已經習慣了失敗,有時是分數,有時是些難以把握的東西……”他臉上浮現出近乎宿命的苦笑。
中考那年,他的分數超過了重點中學線30多分,他滿心以為終于能進夢寐以求的一中了。可是最后的結果卻給了他一記悶棍:他沒被錄取!爸媽找到教育局,得到的回答是“檔案丟了”。教育局長解釋說這是屬于千分之三的“合理誤差”,沒法避免。少年氣盛的黃宇鋒咽不下這口氣,復讀了一年。第二年才以遠遠超過分數線的總分走進了一中的大門。
高考時,他的分數又遠遠超過本科線。可是錄取時他又榜上無名。他去找教委,得到的答復是“合理落選”。他不信命,一定要上大學!重讀了一年高三,第二年又超過本科線20分,才終于走進了向往已久的大學殿堂。后來他才知道,高考錄取里邊也是有門門道道的,他的同學中,路子多、有關系的,分數平平的竟上了名牌。
說起這些,媽媽就哭:“為什么偏偏你這么倒霉?”
“在我沒完全懂事以前,我就聽說了兩個新名詞‘合理落選’和‘合理誤差’,天哪,為什么偏偏差在我頭上?”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又快。這些事一定在這個外表瘦弱的青年心里反芻過無數次,他說起來很平靜。清冷的燈光下他眼里不自覺漫起了水霧,然而很快又消失了。
“誰不知道現在的考研里邊貓兒膩也很多?導師早‘欽定’了那幾個人,我們這些傻瓜還在瞎起勁兒爭那幾個名額!我能不明白這個理兒?可是我把分數考得高高的,不怕他們不要我!我沒能力去搞腐敗,托關系、找導師。考北大相對公平。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一切公平都建立在實力之上,這實力就是權力和金錢。經歷了這么多,我不想讓我的下一代再重復我的遭遇。”
今年他復習得異常艱難,來自經濟、精神上的壓力讓他無法平靜地喘息。每次考完他就邊等分數邊到網絡公司打工。他賣上網卡,運氣好的時候剛夠糊口,背的時候就挨窮,朝不保夕地跑到老鄉那兒厚著臉皮蹭飯蹭地板睡。考研的第一年他就花光了一萬多塊積蓄,第二年他打算再次背水一戰時,爸媽的工廠倒閉,家里經濟拮據起來,但省吃儉用支持他,爸媽總說再苦一次再苦一次,熬過去就好了。
“考研是智慧、毅力和財力的競爭,頂不住壓力就全線崩潰。今年再考不上的話,明年可能就不考了……”他盯著地面,低聲說。
不考的話,他遇到的問題會越來越多:經濟、前途……好馬不吃回頭草,不可能再回原單位;到外面去闖,他憑什么?鬼都知道,那些裝在腦子里的應試知識在現實中毫無用武之地!
“現在經常懷疑自己,問自己這樣沒日沒夜地復習考研是對是錯?結果沒有答案。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否定自己等于是在承認,這么多年莫名其妙地把青春花在一件錯事上。
“我失眠,每年總有一段時間失眠,一閉上眼什么都想,想著想著就把自個兒嚇住了,覺得自己很沒希望,后怕得很。想分數,翻來覆去地給各科算分,不夠怎么辦?心里焦慮,看書的效率很低很低,就延長看書時間安慰、平衡自己,有時半夜三四點爬起來,不管看沒看進去……
“很多次我在心里大叫:我要死了!我要發瘋了!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可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我還活得好好的,還得打點精神面對這一切。真的冷靜下來就想,付出了這么多,放棄了那么多,我現在還什么都沒有,血本無歸,不是太虧了嗎!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他看上去痛不欲生,又疲憊不堪。
他說走到現在真是騎虎難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就缺那么一塊‘敲門磚’哪!為什么就那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