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琴與劍

感覺我們的運氣還算過得去，軍訓的十天里沒有出現什么十數年一遇的高溫，校園里芳草萋萋，而且一到下午行政樓拖長的影子就過來給我們遮陽，加之教官對我們特別義氣，所以并未覺得特別辛苦。唯一讓我覺得難受的是每晚都要放開喉嚨大聲歌唱不得休息，直喊到嗓子完全無力了才作罷。總的來說這門每所大學校園里都有的必修課還是在我心里刻下了很深的印記。有時中午熱得吃不下飯就去買兩個西瓜，吃的時候舒爽無比，但到了下午操練開始后就追悔莫及，原因是發覺肚子突然空空如也，恨不得立馬倒下去，讓人抬著送醫院，既能利己又能助人。某天二樓的肥貓號稱利用軍訓的機會減肥，堅決不吃午飯，但在經過一路上艷陽的洗禮回到寢室后就改變了主意，立馬下樓買了兩碗大型裝的“來一桶”，由此可見這體力的訓練還是夠累的。閱兵式留下的印象也還馬馬虎虎，新校區五千多人的操練在氣勢上來講足夠了，結束后我們十一連拍集體照留念，只可惜還是嫌人太多——我們系和知產學院加起來大概一百來人，事后證明即使真的用糨糊把我們捏在一塊放進去照片上的空間也還嫌不夠。我站在隊伍最右邊，當時為了在易于分辨我就把帽子摘了下來，后來事實果真驗證了我的先知。照片發下來后我們為了能認出上面的所有同學可算是大費周章，楞是要看個把小時才有所收獲，當然也有例外，幾乎每一個人都最先發現了惡漢，他皮膚本來就黑，再經過這幾天的陽光普照后只可能更黑，居然到了和身后的樹干難解難分的地步，而其余的人就沒有那么容易歸位了。當然，最后我們把全部責任推到了拍照的人身上，一時罵聲絡繹不絕，其實要拍好這支排列混亂不堪的隊伍——畢竟當時才從耳邊一直強調著的所謂紀律和秩序中解放出來——的確需要有兩把刷子，不，即使真有兩把刷子也未必行得通。

為了方便看球賽，我們去舊貨市場買了一個電視機，可沒有有線電視線的它大多時候只是一個擺設，我們唯一用到過也只是在十強賽期間，因為是由央視一套轉播的，這個大江南北都只需要一根普通天線就能接收到的頻道。好在神奇米盧沒辜負十三億中國人的期望，我們在國慶之后就可以歡呼雀躍了。印象最深的就是客場對卡塔爾一戰，李瑋峰接任意球傳中頂進了至關重要的扳平一球，當時心情無比激動，而其它則好象都淡忘了，畢竟很少看中國足球。

開學前夕看了看教學計劃，鋪天蓋地的力學課程遍布而來，捉摸著除此之外應該都是比較簡單的課程居多，于是又去選了些數學系的課程，那時應該還是沒有放棄讀數學的想法吧。開學第一天就在食堂與原來為我高數課缺勤開綠燈的老師不期而遇，她問我插班生考得怎樣，其實不用問都知道，要是考上了我們怎么還會在這個地方碰見呢。那時侯我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說，該說些什么，尤其是當面前是對自己有著殷切期望的人，最后也只能淡淡的說可能太難了所以沒有考上之類。她問我下一個目標，我回答是可能會考數學系的研究生吧，因為我相信事在人為。在走出食堂回宿舍的路上，對于接下來一年我該做些什么，我要怎樣去做，我在那時侯就下了決心。

有一天我在球場上看他們打籃球時，接替Panda班長的小豬跑來宣布了上年度獎學金評審的結果，里面沒有我的名字，雖然有所準備，但我還是問了問為什么，他告訴我，因為我有一門沒去考的素描課拖著，不能通過資格審核，我強調那是完全和本系無關的選修課，他只給我留下了兩個字：不管。

那時雖然是九月天，但還是晴空萬里烈日當頭，我一口氣跑回去，把臉埋在放滿水的面盆中，任憑淚水飛濺而出。而哭過之后，要做的便是忘記了。

好消息紛紛從我昔日的校友那里傳來，婕在武漢大學以整個外語學院總評第一的成績榮獲特獎。她是我在結束了剛進大學時流連于回憶中的那種生活以后還保持聯系的不多人之一，也是我迄今為止在同齡人中所見過的最優秀的女性，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還是我喜歡的人，那種純粹得沒有摻雜絲毫多余意味的喜歡。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高中生活即將完全結束時，也就是那個暑假臨行前，婕送了我這作為留念的一幅帖子，也因為她，我開始關注以前從未想象到過的珞珈山下的滿園櫻樹和遍地花香。曾和她一起走過不少的地方，幾乎包括原來那個小城里每一個有趣的角落，也和她興致昂然的討論過歐錦賽半決賽意大利隊將鋼鐵防守發揮到極致的經典之戰，但這一切都漸漸隨著各自生活的忙碌更多的作為回憶的成分存在了。隔著一千多公里的距離想念一個人的感覺是否美好？對于這樣的感覺，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也沒有必要知道。從沒考慮過這些，我只要知道，想念起她的時候，心下有一種不用言說的很好的感覺。我也知道，我沒有迷戀于此，我心中有更重要的夢和理想。來到這個繁華的都市，我有我的目標，就像我的所有各自去往五湖四海的朋友們一樣，我們都應該找到屬于自己的坐標，并且可以肯定這對于連續經歷失意的我來說尤其重要。因此，每次想到她，更多的是默默的祝福她，因為我可以肯定，像她這樣一個無論對事業還是感情來說都持完美主義態度的人，不久就會迎來數不完的幸福。而我，何嘗不能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靜靜的欣賞這一美麗的景象呢。也正是來自她的鼓勵，我丟掉了過往一年的不快，又給自己新的一年，豎起了新的目標，又開始了去實現它們的漫漫旅程。

喜歡一個人，可以讓自己變得很認真，生活找到了重點，開始有理由為自己改變，變得有精神。喜歡一個人，可以讓她飛得很自由，但偶爾累了，卻又可以休息得很安穩。喜歡一個人，想讓留著的加熱包保有余溫，冀望著這一季秋，只想付出的心，不再那么寒冷。喜歡一個人，心要變得更安份、更誠懇，不必期待能收到多少，只在乎自己是否付出得完整。

那年國慶后，婕寄來兩張游廬山時的照片，挑染的直發順著風微微揚起，身后流淌著來自三疊泉的縷縷細流，記得那個學期算是通信最多的了，我也曾想過，盡可能設法帶給她浪漫的感覺，盡管自己不算是一個懂得浪漫的人。可我唯一想得出的就是連續兩天郵出一封信，暗想或許這能給她帶來少許驚喜吧。因為此前在信里她曾表示喜歡白玫瑰多于紅玫瑰，而正好寒假回去后趕上情人節，于是我順理成章的有了生平第一次送花給女生的經歷，而之后某天我去婕家作客，她家里人問我擺在窗口桌上那束花是不是我送的，我一時大窘，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在飯后倉皇而逃。考研結束后的這個假期，在家里把以前的信件都通通翻出來重讀，再聯想到四年前后自己的一些變化，只覺得有太多感慨！還記得第一次從婕的來信中不小心抖落了桂花花瓣，之后再小心翼翼捧在手掌上一片片的拾起，花瓣早已泛黃，不變的只有曾經的種種心情。

我自小喜讀武俠,回想起來應該是緣于外公的諸多影響，最初就是坐在他的膝蓋上邊看連續劇，邊哼著“射雕射雕”，長大后才知道這首常掛在嘴邊的《鐵血丹心》實乃經典之作，暗自慶幸沒有對《千年等一回》之類發生興趣，否則品位不遭人抨擊才怪。初、高中時讀了幾部金庸的，但感覺談不上深刻，進了大學以后突然一發不可收拾，學習之余三天兩頭往南門旁的小說出租店跑，不過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那時寢室還沒有電腦，幸而如此才有閑情逸致把大部分經典讀完。相比之下，還是覺得金大俠功力最為深厚，有人說讀金庸武俠不是在看武俠而是在體會一種人生，此言不虛，至少對于我而言確是如此，金庸十四部，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雷同的痕跡幾乎沒有，每位主人公都有各自的性格和命運。反觀古龍，各個人物看久了感覺就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都是名動江湖、神功絕世、俠義為懷、愛管閑事的主。不過古龍寫男人之間的兄弟感情寫得很好，李尋歡和阿飛、楚留香和胡鐵花、陸小鳳和西門吹雪，都是肝膽相照的典范。不過再后來感覺精品越來越少，自黃易的《大唐》之后便沒有再看其它武俠，有時倒是情愿重讀舊作，考研之前三個月再讀《大唐》，雖費時甚多，但收獲頗豐，尤其少帥一句“舍刀之外再無它物”，更是讓人拍案叫絕，自那以后，再不覺考研路上的寂寞。

魯迅說他能從佛經中看出屬于自己的東西來，對于此我深信不疑，因為這正好比我對于武俠的感覺。在武俠世界中，男子的責任和感情是“仁義為先”，仁是對大眾的疾苦怨屈充分關懷，義是竭盡全力做份所當為之事，引申出去便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回顧歷史長流，漢唐之后佛法和道家思想盛行，中國人的思想也為之一變，佛、道的出世和儒、墨的入世并行。而我所最欣賞的書中兩位主人公，一出世一入世，正好是這兩種思想的典型代表。

時常在圖書館中翻到很多頁面已經泛黃的參考資料，而在這些書扉頁的名字里面，有華羅庚、蘇步青，到其后的陳景潤、潘承洞，再到現今仍在復旦校園里誨人不倦的谷超豪、李大潛。可以這么說，我們上兩輩中的大多數知識分子在年輕時積極關心世務和大眾，以天下為己任，當在現實環境中碰得頭破血流之后，有的仍然衣帶漸寬終不悔，有的不免趨于遁世與消極，當然，也有不少人向現存秩序投降屈服，以換取權勢、名利。時針早已指向了新世紀，環顧今天,無論是名噪一時的電影大片還是精心出版的暢銷書籍，教人適應社會需求，在現存秩序之中爭取成功的，占了絕大多數。流行小說的主題，大多數側重描寫現實和男男女女在現實的洪流中學會的求存之道，其中不乏對現實環境和現存秩序的抨擊和申訴，但整體而言，還是傾向接受現實。從知識分子的責任和理想去談人生態度，似乎早已過時了，這樣的人，在今日恐怕也已屬少數。可我仍然堅持相信，像我這樣一個較傾向于傳統思想的人，在這個世界上，與理想為伴，雖然或許會挫折和困難重重，但它們并不可怕，我也并不孤獨。

差不多我讀過的所有金庸小說都集中在一個人生觀的兩種結局：以天下為己任，在碰得頭破血流之后，應飄然引退？還是應“殺身成仁、舍生取義”？郭靖、喬峰是殺身成仁的例子，其他的金庸小說主角如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都是飄然引退的例子。

兩種選擇之中，哪一種比較正確？可以想象當時我的答案，那樣的一名熱血青年，充滿活力干勁十足，雖然遺憾的從根本上缺少對事物全面的認識，但仍對任何事情都自信滿滿。現實的社會有著如此多的陰暗面，對于此，每個人都會有各自不缺乏理由的選擇，退隱還是堅持，去還是留？在今天這不是一個理論上的問題，而是最現實、最迫切的問題。去的人不一定是自私，因為總要有人表達人類熱愛自由這個訊息，去，也是一種行動的抗議。另一方面，留的也不一定是天真、樂觀或愚蠢，甚至未必是過度浪漫地以天下為己任，有時一個人的性情，就是雖然明知有危險也不忍離開的，比如那時的我，也是雖然明知沒有結果也不打算離開的。而在經歷過許許多多之后，今天的我，在英雄與隱士之間，更愿意選擇后者，自由自在的去過屬于自己的生活。

奇怪的是，從這個角度看，金庸武俠小說里最出世的一位英雄，跟“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最入世的英雄，本質上是完全一樣的。我是指令狐沖這個從頭到尾都對政治全無興趣的人，他從頭到尾拒絕做任何組織的領袖，勉為其難地暫時做一下恒山掌門，也做得一塌糊涂，他根本沒有領導才能，根本完全沒有想過以天下為己任，他看到各路人馬怎樣處心積慮要“一統江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快點退出，他只愿意在琴、劍、投合的伴侶之間，與世無爭地度過一生。然而，令狐沖是個天生的道德完美主義者，天生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性，他外表不修邊幅，態度散漫不羈，但是在道德情操和原則上，他同郭靖一樣，絕對是個視最高標準為當然的人。

令狐沖是金庸小說中唯一的一位徹頭徹尾出世的英雄,也是一個在我心中沒有任何角色可以代替和超越的絕頂人物。

遺憾的是，后來婕告訴我，她最最喜歡的是楊過。

Panda走后，每天睡前天馬行空的高談闊論漸少，因為以前唱主打的一般就我們倆，另兩位有時被吵的睡不著時估計掐了我們的心都有。他去后忙著抓緊時間趕上很多未完成的學分，任務繁重，相比之下我就輕松得多了，當大多數人在為空間和平面的種種關系焦頭爛額的時候，我卻在畫法幾何的各種練習中錘煉著自己想象的翅膀，我比一年前更加適應這樣忙碌卻不失自由，而且充實的生活，或許在不知不覺中我早已駕輕就熟游刃有余了吧。《笑傲江湖》中，風清揚向令狐沖傳授“獨孤九劍”，教訓他其中要旨是一個“悟”字，而不是在于強記，“等到通曉了這九劍的劍意，則無所施而不可，便是將全部變化盡數忘記，也不相干，臨敵之際，更是忘記得越干凈徹底，越不受原來劍法的拘束。”記得條理并不是不好，而是如果把重心放在強記之上，往往阻礙了領悟真正的精神。學數學分析時，老師在黑板上把一題證出之后，常常問我們是不是都已忘了，意思就是若記得他的證明，可能不懂證法的原理，若忘記了他的證明而能再自行證出，那才算是真正的把握到原理。我來到大學以后這幾年中，遇到過不少愛好學習的人，他們中有些十分用功，拼命強記，結果真的是“心有拘囿”，大受原來學說文字的拘束，反而完全錯過真意，越是努力，所受縛束越深，令人十分可惜。

那年過春節的時間出奇的晚，屬于我們的寒假也跟著姍姍來遲，當我還在為記住政治經濟學的每一個概念頭痛時就已經接到我同學從家里打來的電話。考試最后一天，我花了四十分鐘完成了概率論的所有題目，之后從容的走出了教室，我想我是靜下心來了的，完完全全的靜下心來了，不靜下心來又怎么可能迎來自己企盼的成功呢。心里已沒有了原來的那么多波瀾翻覆，我是真的沒有再去多想，那感覺就像在晨靄中沿著一條小路慢慢的踏著腳步，我知道我在向著朝陽前進。當一切河流都匯入奔騰的江海，當一切悸動都歸于遠山般的寧靜，我亦會給自己找到明證。

冬去春來后的第三個學期更是得心應手，時間一晃而過。考試結束次日正逢韓日世界杯開幕，這也是我唯一一次為短學期制拍手叫好。因為上海的同學大多回家了，揭幕戰是和六樓那幫兄弟在外邊看的，事實證明了我賽前“法國隊沒有齊達內就是一坨屎”的論斷，雖然此話略顯粗俗，但我實在找不出更加合適的句子來表達我的想法了，更何況事實就是這樣，結果坐擁三大聯賽最佳射手的衛冕冠軍法國隊一球未進，小組賽后打道回府。但正所謂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就在我剛剛為法國滾蛋叫好三天后，我看好的阿根廷隊就死在了瑞典和英格蘭的鐵桶陣面前，唯一久久不能忘懷的只剩下戰神巴蒂攻入他在世界杯上的最后一粒進球時迸發出的怒吼。至此，兩大熱門接連出局，其實當時的每個人都沒有預料到，這才只是意外的開始。

在看完意大利隊第一場摧枯拉朽般搞定厄瓜多爾的比賽以后，我開始領略到金牌老教練的威力，結果可能上天總喜歡捉弄世界上最出色的門將——因為其余人確無捉弄的必要，我們的Buffon連續碰上了兩粒鬼使神差般的入球，三屆世界杯得主形勢岌岌可危，虧得最后上屆季軍克羅地亞莫名其妙的輸給了來自南美的新軍，意大利和韓國隊將在16強里遭遇，相信每個對足球稍有了解的意大利球迷都會自然而然忽略掉這場比賽，而開始考慮進入八強以后的事情了。結果呢，現實往往出乎人們的意料，真不知道那年韓國隊是不是吃錯藥了，葡萄牙、意大利和西班牙隊都難逃其毒手，而我想上述對手肯定也是十二萬分的不服氣，盡管我們看得出明顯的黑哨，但是這就是足球，這就是現實的足球比賽。當然，我仍然充滿期待，所以當巴拉克在半決賽中左右開弓取得進球淘汰韓國時，我終于忍不住咆哮著揮起手來，這個時刻，真的讓我們等待得太久了。

那年意甲聯賽，我最鐘愛的國際米蘭在最后關頭馬失前蹄，痛失十三年來一直朝思慕想的冠軍。R9在最后一場比賽被替換下場后不禁失聲痛哭，那一刻也讓我們這些喜歡他的球迷驚呆了，因為在我們眼中，R9就代表著堅強，代表著勝利，代表著永不低頭。而那年世界杯巴西隊最終加冕，R9在決賽中梅開二度，臨下場時看到自己的努力為球隊換來了勝利，又不禁流下喜悅的淚水。R9的這兩次流淚僅僅相隔50天，而對于我，完成這個跨越，卻用了整整兩年時間。

真的很懷念那時的我，有自己的目標而勇往直前，有自己珍視的真實感情而充滿向往，有自己和伙伴們共勉互助的難忘經歷而無比幸福。書中的令狐沖在五霸岡上與群豪同飲，在綠竹巷中撫琴弄蕭，在華山巔上仗劍而立，和這些一樣，我給屬于自己的十九歲寫下了永遠值得懷念的一頁。

九月底，我以超出教學計劃二十學分且年度總評第一的成績獲特等獎學金。我深信，我的未來不是夢。